【名师访谈】与秭归脐橙的深厚情缘——邓秀新院士访谈录
2024-03-08

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中国园艺学会理事长、华中农业大学博士生导师邓秀新(以下简称邓)对于宜昌秭归县人来说,正如他就读研究生和博士时的导师章文才老师一样,如雷贯耳,家喻户晓。由邓院士团队为秭归人民推广的晚熟脐橙伦晚,现在是秭归脐橙“当家花旦”,2022年为秭归催生了12个“亿元村”,可谓功德无量。他不仅是中国柑橘产业的学术泰斗,更是秭归人民的“财神爷”。同时,他还是秭归脐橙的代言人,经常在包括央视在内的各种媒体为秭归脐橙发声。知名作家羊角岩(以下简称羊)于2024年元月20日前往华中农业大学,对邓院士进行了访谈。以下为访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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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岩访谈邓院士现场(作者羊角岩提供)


羊:据了解,您与秭归脐橙结缘已整整三十年,为秭归县脐橙产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为秭归人民带来了巨大福利。那么您是什么时间点,因何原由与秭归结缘的?对秭归县最初的印象有哪些?我想追溯一下这个源头,想必是很有意义的,请您回忆一下。


邓:我第一次到秭归是上世纪90年代初吧,具体时间记不住了。之前我曾多次听我的导师章文才老先生讲课时充满感情地讲秭归,所以对秭归很是向往。那年,我当年留学的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柑橘研究与教育中心的金.阿布里哥教授受我国有关部门邀请到四川讲学,得知此消息,我邀请他来武汉。我陪他到了秭归老县城(现在已淹没在水下),这是我第一次去秭归,我们从武汉坐汽车走汉宜路坐了整整一天,路好难走。次日在黄柏河码头坐金山水翼飞船去秭归老县城。整个行程来回共好几天。记得那年是全国人大刚投票决定建三峡大坝后的不久。

下船后要爬很高的坡。记忆中老县城就一条街,十字街口是斜的。记得路过一座橙汁厂,听说这家厂建设它投资不小,但不久后这厂几万元当废铁卖了。

讲课是在县政府老大礼堂里,黑乎乎的,破的不行。当时也没有什么设备,专家有一台电脑也只能拿在手里给大家看看小屏幕,没有像今天的投影设备。

记得在秭归认识了一位名叫王耀群的小伙子,他是中南林大毕业的,后来曾担任县农业局副局长、副县长;认识了本地柑橘专家崔治龙、宋宏虎。讲课结束后,我们到了位于水田坝的县良繁中心,认识了良繁中心谭勇,他是我们华农宜昌分院的校友,当时还很年轻。之后我们一直跟谭勇保持联系,他后来担任国家柑橘产业技术体系秭归站站长,现在已退休了。我记得那次还到了彭家坡村,到村党支部书记彭洪国家里,我还保存着跟他的合影。

说起对秭归脐橙的印象,我印象很深,一是果园全建在山坡,而且坡很陡,土层很浅。品种主要是罗伯逊脐橙,还有少量朋娜。当时,他们喜欢朋娜,这个品种是我的导师章文才先生1984年从美国引进的,十分丰产,一起引进和试验的还有纽荷尔脐橙。当时,本地技术人员认为纽荷尔不如朋娜,主要是丰产性纽荷尔不如朋娜。多少年后,他们才回过头来把发展纽荷尔当一个重点。当地还有少量锦橙、桃叶橙、椪柑,品种较杂,面积也不大,当时整个秭归县不到十万亩,成片的像样的柑橘园不是很多。

后来几年还去过秭归几次,但真正去得较多的,是在跨世纪之后,我们跟秭归的联系十分的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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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9日,邓秀新院士在秭归县水田坝乡王家桥村调研伦晚脐橙生长情况(左边是村书记杜海林,右边是当时秭归县委副书记徐本禹(叶俊丽提供)


羊:伦晚是秭归脐橙的当家品种,据了解这也是您对秭归人民最重大的贡献,由此催生了12个“亿元村”。请您讲讲关于伦晚脐橙的推广故事?


邓:这话说来有点长,要从2001年底,国务院三峡办和农业部下达给我们一个任务说起。这时正值三峡百万大移民的高峰期。这个任务是要编制《三峡库区柑橘产业开发规划》。我们组织了20余位专家,到三峡库区去调研,从重庆的江津、涪陵、万州、奉节、云阳等县,顺江而下到了秭归、兴山,对三峡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这一时期秭归县的工作重心是移民工作,全县十来万人移民,湖北境内移民任务最重的就是秭归,先要把人搬迁出来。大量外迁,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后靠留在当地,后靠的人正忙于建房安置,产业上没什么大的改变,没精力,资金也有限,柑橘品种都是传统型的,桃叶橙、锦橙,包括后来引进的罗伯逊、纽荷尔、朋娜,这些品种也在老化,比较落后。

回到规划的事,我们花了快一年时间完成了“规划”。“规划”中有三句话一直影响湖北宜昌的柑橘产业。其一,我们提出南津关以内三峡库区应以改良品种为主——原来的品种都老了,缺少商品价值,品种要不断更新;库区积温较高,冬季比较温暖、不冷,选择品种的余地较大,可以通过更换品种,实现与别人错位发展。其二,南津关外主要提高品质,即通过栽培技术,提升宽皮橘的品质。因为南津关外,积温较低,冬季有冻害的风险,能适应的品种只有这么几个,主要是比较耐寒的温州蜜柑、椪柑等宽皮橘类。以上二句一直有效地指导着湖北柑橘产业,湖北省柑橘产业的发展也基本上是按照这一个规划在发展,20多年没有走什么弯路,不像某市,20年折腾了好几次,一会要发展加工,一会发展鲜食,一会又发展晚熟。其三,还有一句话,云阳以下到秭归以脐橙为主。

为什么说云阳到秭归适合发展脐橙呢?从地图上看,万州到秭归的长江库区基本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水平线,其阳光充足,秋高气爽,适合脐橙生长,而重庆到万州段,长江是由西南向东北方向去的,雾多,不适合发展脐橙。

从做这个规划开始,我们对包括秭归等三峡库区各地的情况就比较了解了,特别对秭归了解比较透彻。这个规划凝聚了广大同行的心血,我作为技术牵头人,在北京住的时间加起来不会少于四个月。很长一段时间,农业部的同志还说,这是一个标杆性的规划。

时间推移到2004-2007,秭归柑橘产业遇到了瓶颈,而这跟品种有关系。我们当时给他们提了一个醒,就说这些品种都老了,肯定竞争不过赣南脐橙基地生产的纽荷尔脐橙,但是他们当时不太相信。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们的预测,因为2000年开始,我们在赣州大力发展脐橙,积极应对加入WTO可能对中国柑橘产业的冲击。赣州开发力度很大,全市18个县市区均在大力发展脐橙,立地条件比秭归好,土层深厚,雨热同季,积温比秭归高300°C,同期上市的品种,他们的糖分比秭归的高至少一度。因此,秭归过去脐橙不愁销的状况在赣南脐橙基地大范围投产后,出现了卖果难,秭归的一些人甚至偷偷打着赣南脐橙的名号销售脐橙,产业竞争力迅速下降。到了2008年,遇上那年的“蛆柑”事件,秭归柑橘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以致于县委书记到北京王府井站台推销秭归脐橙。

2000-2008年,是秭归最困难的时期。常言道,蝉窝在地里不叫,是为后来的鸣叫做储备。在这几年秭归最困难的时期内,我们做的几件事让秭归受益,才有了后面的产业快速发展。

第一件事,帮助他们做了一个重大决策,即不能跟赣南同台竞技。我们在水田坝乡下坝村一位名叫胡勤的橙农家中做了几年晚采技术的试验,同样的品种,能不能往后挪两个月采摘,跟赣州错峰上市?这都是需要试验的。可惜胡勤于次年因病去世了。他儿子胡志刚我们还有联系,他现在开有家庭农场,还做电商。我们在2005、2006年连续两年的正月十三、十四搞培训,在水田坝乡政府组织橙农培训,给他们讲晚采技术,让他们将纽荷尔脐橙和红肉脐橙跨年采收,叫做“留树保鲜”技术,这个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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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邓院士在秭归水田坝乡下坝村指导脐橙试验(作者羊角岩提供)


第二件事,2003年时,农业部常务副部长韩长赋同志有一天把我们召集到北京开会,当时国家十分重视三峡库区的建设,部里决定支持在三峡库区重庆和湖北分别建设柑橘良种繁育中心,每家投资近千万。至于具体建在哪里,听专家组的意见,因为前期有规划了;我代表规划组发言,建议湖北的这个良繁中心放在秭归。在跟宜昌市某主要领导交流时,有一些不同的意见,想放在别的地方。我没同意,坚持放在了秭归。我说了几个理由,秭归是移民大县,移民量大,这个项目是支持移民的项目;秭归气候生态代表三峡库区;良繁中心建设可以很好地支持库区内其他县的发展。后来韩部长听了我们的汇报,一锤定音,良繁中心这才花落秭归。这件事对于秭归来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我告诉他们时,秭归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么弄。

得到这个消息后,秭归方面谭勇牵线,县农业规划部门带人到华农找我,商量怎么弄,然后,到北京对接项目。经过县里的努力,后来在九畹溪建立了良繁中心,把优良新品种苗木繁育起来,为后来的更新换种提供了强大的支撑。这个事回过来看,是件大事。县里后来要搞品种改良,到哪里去找品种?找种苗呢?有了这个良繁中心,就能解决问题,就有了依靠;我们从各国引进的品种都陆续过来,繁殖起来。后来三峡库区很多县,都要到这个良繁中心来调苗,这样就让秭归抢占先机了。谭勇这个人不错,这些年证明他是有能力,很务实的,担任良繁中心主任多年,后来成为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

有了秭归良繁中心,加上老的水田坝的良繁场,我们通过国家的科研计划获得的许多良种包括从国外引进的许多良种如伦晚均放过去,在那试种结果。我对伦晚这个品种特别看好,感觉它应该最适合秭归,适合三峡库区种植。

这么多品种放在别处不一定搞得好,放在秭归才把它搞好了。这是因为,秭归的橘农特别能吃苦耐劳。秭归是典型的地少人多,土地立地条件差,坡陡土层浅,许多果园靠用石头垒成一小块梯田,梯面均是细的石头。秭归的脐橙都在陡峭的山崖上,他们为了种好橙子,不惜从山脚下背土到山上,到崖缝里找土。别的地方的人哪里吃得这种苦?本世纪初,赣州的一位市委书记带着一群县领导到秭归来专门学习艰苦奋斗的精神,学习如何在山上种植脐橙。这也是我们华农愿意与秭归人长期开展合作的一个原因。我们有科技,他们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学生到这里不仅能完成专业的任务,还能亲自感悟三峡库区农民的艰苦奋斗精神。

2008年初发生严重冰雪灾害,我国不少地方的柑橘树受冻,有的被冻死。这对于橙农来讲,是一个灾难,但是在我看来,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春节过后,我马上就去了秭归,察看冻害情况。这时三峡大坝早已蓄水发电了。我们从水库向里面看,然后不断向高处走,一直翻山到周坪。每隔一百米海拔,我们停下来看看,结果发现一个现象,很有价值,就是秭归三峡库区海拔350米左右是雪线,350米以下的地方没有雪,果实没有受冻,到海拔650米那个山垭口时,柑橘的树干冻裂。这一调查使我心里有数了,更加坚定了信心,向秭归大力推荐伦晚脐橙,通过将中熟脐橙改为晚熟品种,与赣州等地的中熟脐橙错开季节上市。这个品种我们之前早就在良繁中心试种且表现不错。


羊:请您讲讲伦晚脐橙的引种背景如何,推广过程和效果如何?


邓:秭归2008年后品种结构能顺利调整还得益于另一件事,也就是你问的这个问题,伦晚是如何来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们国家正与美国等国家谈判加入世贸组织(WTO)。农业方面最担心的是市场开放后,我们有两个东西可能被外国商品冲垮,一个是大豆,一个是柑橘。在这种新形势下,农业部考虑到要育种不是一天的事,因此,积极引进品种和技术,实施了“引进国际先进农业科学技术计划”(简称948计划),从1995年开始实施。该计划实施后,我国从境外引进了不少外国农业生物品种。1998年,农业部启动了柑橘良种引进948重大项目,希望通过引进国外的优良品种和技术,在短期内能应对市场开放带来的竞争和冲击。柑橘这类多年生的水果,育种周期长,培育一个品种平均得花二十多年,而且我国长期以来没有给柑橘育种提供什么支持,自身品种储备不足。因此,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给很多经费支持,自己育种也已经来不及,引种就显得很重要。当时,我作为项目技术负责人,带领国内多个单位的专家和多个省的技术负责同志开展引种和试验示范。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意大利、韩国、巴西等国家先后引进了100多个新品种,都是当时最好的品种。我记得把60多个品种放到了秭归,早期放在水田坝的秭归良繁中心母本园,后面引进的放在九畹溪新建的良繁中心。当时,我国与这些国家特别是美国、日本等国的关系比较好,引种比较方便。

许多年过去,回过来看看这一个项目的实施效果。大豆的结果很糟糕,但是柑橘引进项目却是成功的,加入WTO,境外的柑橘不仅没冲垮我们,反而我们把柑橘产业做大了,产品走出去了。加入WTO时,我国的柑橘产量只相当于美国的60%,现在我们成了全球产量第一的国家,是美国柑橘产量的8-9倍。柑橘产业这二十多年来的发展,从专业角度看,得益于品种的更新和技术的升级。

伦晚是脐橙里面的一个晚熟品种,原产澳大利亚,当时是表现最为晚熟而且不再专利保护的品种。2000年10月4日,我们从美国加州引种的伦晚脐橙枝条到达华中农业大学。第二天在华中农业大学柑橘基地繁殖。2001年,嫁接繁殖大约30来株。接着扩繁。2002年,扩繁到了2000多株;当年这个品种大家还不认同,我们觉得有潜力,就叫谭勇把一大批苗木(约2000株)运回秭归,他找个地方种植,后来这批苗成为了秭归良繁中心伦晚脐橙的主要接穗来源。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县里重视。当时,秭归的脐橙还没有被逼到要品种改良以及和赣州竞争的时候,加上我们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在库区是否能过冬,会不会冬季冻害导致无收成。因此,没有得到推广。零星高接了几个点,没有推广起来。

2003年,我们正在执行“三峡库区柑橘品种试验示范”项目。春夏之交,夏仁学、李国怀等带了几棵伦晚的种苗,还有30根枝条到邓家坡何明国家,高改了几棵树。苗子大约5-6株。当时何光槐家还困难,又担心示范搞失败了他会受经济损失,于是我们承诺亏了我们兜底,高改没有结果时,损失由我们负责补偿。结果表现很好,品种树势强壮,丰产性也好,第二年4-5月才成熟。上市时间与我国原来的脐橙完全错开了,价格一下翻了好几番。但是未形成推广的态势,一方面是处于观察阶段,我们也拿不准冬季冻害是否会受影响。另一方面秭归柑橘还没有到卖不出去逼着换种的地步。这期间,何家几兄弟可能自己也在扩繁,高接。

2008年初冻害后,换品种的条件成熟,县里加大了改种力度。政府有支持,九畹溪良繁中心的苗木和接穗也有准备,规模化改种开始推动。

为了弄清楚高改的效果,2009年8月6日,我还到了水田坝王家桥胡学关家,看了他们2008年高改伦晚脐橙的情况。改种很成功,好的树高改第二年就接了80多个果,树势很强壮。

之后,县里的推动,伦晚脐橙市场看好,这个品种在秭归大面积推广。当年提供给秭归(谭勇)约2000株干净的伦晚脐橙种苗成为秭归乃至库区里面县大规模改种的接穗来源,大部分种苗来自九畹溪的柑橘良繁中心。

所以说,2008年冰雪灾害,以及秭归橙子卖不出去,均是产业的危机。秭归在危难中抓到了机遇。当然,能抓住这个机遇,与前面说的几件事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没有品种引进和储备,如果没有前面伦晚的试种,如果没有良繁中心能力建设,没有大批量的伦晚接穗和苗木供给,就难以抓住这个机遇。这些不确定因素能变成确定,得益于前期的工作准备,而那年的大冻和卖橙难是重要的推力。

接下来的几年里,秭归率先把晚熟脐橙搞起来了,因为三峡库区海拔350米以下,没有冻害,不用防冻,成本低,别的地方想搞也搞不了。如赣南、湖南等,种晚熟品种会遇到冻害;再如海南,太热,会失去酸味,就没有水果风味了。其次秭归老百姓有技术,会种,无非就是换品种。所以,秭归发展晚熟品种真是得天独厚。

这个时期,已经是秭归的移民搬迁全部到位,人们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发展脐橙上来了。示范的第一年,就特别好,枝条长得真旺。第二年,就挂果了,就有产量。上市后卖到六七块钱的价格,红红火火。特别是十八大以后,国家把脱贫攻坚作为一段时期的重点任务。伦晚如此好的表现,如此好的价格,给脱贫攻坚提供了一个很给力的成果。仿佛一夜间,全县大面积推广,前两年,30%的脐橙都高改成了伦晚。那些年,良繁中心也非常红火,繁育的苗木供给了库区其他县市区。这些年,秭归再没出现卖橙子难。2016年,开始进入丰产期,邓家坡首先成为“亿元村”,后来还有一批村陆续成为“亿元村”。全县伦晚脐橙总面积约占全县脐橙总量的约三分之一。

再到2022年,“亿元村”已达到12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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秭归县水田坝公路边坡彩绘,秭归人民表达对邓院士为代表的华中农业大学科学家们的诚挚崇敬(作者羊角岩提供)


羊:您认为秭归发展脐橙产业有哪些优势?


邓:秭归发展脐橙产业,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主要是指三峡大坝建成后,改变了秭归的库区气候。同时也得益于新时代政府对产业发展的支持。

地利,是指三峡库区这盆水,它是独特的气候条件,冬季凉但不冻,这种条件世界上少有。我称这是“唯一、不可模仿的资源要素”。

人和,秭归人脱离了大山,走向坝头,思想更加开放。领导思想认识较统一,久久为功。秭归的技术人员和橘农十分刻苦钻研。人和的另一个方面是华中农业大学的专业人员几十年与秭归密切合作。

当然,县里也有过指导思想上的迷茫,某个时期,县里不把脐橙当重点,有过教训。秭归县也有纠结,秭归县曾是国贫县,财政困难,总有人觉得脐橙富民不富县,因此也想搞搞工业,搞搞电子厂、皮鞋厂,等等,但是依我看来,其运输成本高,人才匮乏,很难获得成功。


羊:华中农业大学一直把秭归作为脐橙产业研究基地,相互支持,成为佳话。最早从1962年11月8日,“中国柑橘之父”章文才教授就曾来秭归指导种植,华农就与秭归结下了不解之缘。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您出现了,多年来持续支持秭归脐橙产业发展,功不可没。请您讲讲您的团队是怎样支持秭归脐橙的故事?


邓:近些年,我们团队每年不下于50人次前往秭归县开展研究工作,几十年来,跟秭归的联系和合作从不间断。

我们的柑橘研究近30年主要有两个科研基地,即赣州和宜昌秭归,这是我们的两个着力点。这种合作,是嵌合式的、榫卯式的,是相互需求和相互支持,是强强合作。不是我们单向输血,他们也给予我们的科研巨大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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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9日,邓秀新院士带领研究生(从左到右:朱凯杰、刘云、宫金礼)在秭归县水田坝乡王家桥村调研伦晚脐橙生长情况。(叶俊丽提供)


我们与秭归合作最成功的案例,除了前面讲到的推广伦晚,还有两个新品种的发现故事值得讲一讲。第一个是“早红”脐橙这个品种,即九月红,又名果冻橙。发现者是时任县良繁中心主任谭勇等人。这个发现较早,九十年代就发现了。当地的一位橙农找到谭勇,说发现自己家的一棵橙子树跟别的树不一样,红得早,口感又好,肉嫩化渣,果汁丰富。谭勇也是华农大果树专业毕业的,他在县里工作多年,也是优秀专家,当然一听这话就很高兴,很有可能是品种变异。他就到华农来找我,我立即就去看。发现那棵橙子树是一棵老柑子树,到了七十年代,温州蜜柑好,都换了温州蜜柑,就是无核蜜桔;后来发现不怎么挣钱,又换过罗伯逊脐橙;罗伯逊脐橙不挣钱,又换了纽荷尔;纽荷尔不挣钱,又换了伦晚。秭归的柑橘你去看,很有意思,他的一棵树品改了五六次,树上好多个结巴,伤痕累累的。我去了后,看到是罗伯逊脐橙改温州蜜桔后产生的一个枝条结的果实,真的跟别的果实不一样,既有温州蜜柑的特点,又有脐橙的特点。表现为皮是脐橙的,肉是温州蜜柑的,世界上没有其他果树品种表现出这种嵌合现象,是两个品种的嵌合体,且性状非常稳定。那时我带了一个博士生张敏,就让他好好研究。从它的叶片、果实形态到细胞学,再到DNA标记分析,弄清楚了这是一个周缘嵌合体,果肉来自温州蜜柑,果皮主要来自罗伯逊脐橙,研究结果在国际园艺学界最经典和权威杂志《美国园艺学报》2007年132卷第3期上发表了。“早红”脐橙2008年获国家农业部新品种保护权,得到了品种保护。

一位基层技术人员或橘农,发现一棵树跟别的树有点不一样,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如果不是谭勇经常下到橘园,橘农的发现也不会被重视,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如果我和谭勇之间不熟,我们不到下面去,他也不会跟我们讲,还专门找到我来研究。如果没有相互的信任,他也不会找到我说,“有这么个东西我们搞不懂,你来帮我们研究一下。”从这个实例中折射出农业科研的范式,即理论联系实际,科研要紧贴生产,上下要互动才能形成合力。如果没有本地专家关注,没有秭归县与我们华农的长期合作,也就没有这个新品种。今天你看,秭归多少人种“九月红”,给老百姓带来了多大的利益。

第二个新品种是宗橙。有一天,秭归良繁中心主任兼国家现代农业(柑橘)产业技术体系秭归试验站站长曹立新(谭勇退休了,曹接替他的站长职位)告诉我,在秭归发现一棵伦晚脐橙的果子长得黑不溜秋的,谁都不要。我说什么黑不溜秋,拿来我看看。我记得是一次“体系”年终开会时拿给我看的,跟别的橙子的确很不一样。我就专门去了一次。我去看了,认为有价值,因为我们正好研究柑橘着色机制,为什么有的柑橘是红的,而有的是黄色的,现在又来了一个棕色的?这个材料对我们弄清楚柑橘着色机制十分有价值。那年我有个博士生朱凯杰,他当年是博士1年级,本来已确定了做另一项内容,研究红色形成机制的。有了这个材料,我就把他的课题稍微调整了,研究为什么果实变成棕色了。我说:“这个事更重要,是产业的现实问题,你赶快转向。”经过几年努力,通过现代的多组学技术,他搞清楚了是什么基因变异导致了色泽的变化, 简单讲,就是调控叶绿素降解的一个基因发生了DNA变化,两个碱基的变异导致了基因翻译成蛋白时短了一截。这个蛋白(酶)氨基酸链变短之后,再不能驱动叶绿素降解过程,同时也失去了抑制类胡萝卜素合成的功能。一方面绿色保持,另一方面橙色的色泽加深,这两种色泽叠加起来就成了棕色。这项研究成果发表在美国植物生理学会主编的国际权威杂志《植物生理学》2021年第187卷第2期上。有了这些研究结果,这个材料作为新品种的核心问题解决了,即外观和DNA确实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很快我们同县里一起申报了植物新品种权保护,在较短时间内获得了批准,品种登记也较快完成,从而为秭归新添了一个具有自主产权的品种。后来出现了一个问题,等我们把这个品种繁育出来,要去卖的时候,才发现上海市场同样色泽的脐橙品种澳大利亚已经卖过了。售价很贵,6个橙子卖268元。这就面临一个问题,如果秭归要卖我们自己选育的这个橙,人家可能会说你秭归县是偷了我们的品种。因为我们这个品种的亲本(芽变的亲本)即母亲伦晚脐橙,就是澳大利亚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选育的,20多年前我们通过948项目引进,在秭归种植。如果不说清楚,没有科学依据,真打起品种官司来,确实不好说,人家产品都卖到你家门口了。两个品种均是果实变成了棕色,均是来自伦晚。为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进一步把澳大利亚的样品进行DNA分析,发现他们这个品种跟我们的“宗橙”变异位点不是同一个基因。我们的变异基因是SGR(STAY- GREEN,滞绿)基因,而他们的棕色橙的这个基因没有发生变化。因此,是一个异曲同工的变异。通过后来的工作更加坚定了我们开发利用这个棕色变异品种的信心。我们的结果发表在国际公认的杂志,国际上也没有什么争议了。这是我们自己发现的变异,自己选育的脐橙新品种。种子法近年修订后,对新品种权的保护更加严格。秭归有了品种权,谁都偷不走。谁偷了,一打官司肯定赔。可能县里还没注意到这个事,我跟他们说,你们要有知识产权保护意识,否则这么好的品种就体现不出它的价值了。说到宗橙,这个名字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那年,我们申请品种权保护,初审的时候,植物新品种保护办公室来电话说,“棕橙”的“棕”不能作为品种名,这是一个描述色泽的共用词,要我们考虑别的名字。我们想了许久,后来我突然想到棕橙不是发现于归州屈原的家乡吗?把“棕”字的木字偏旁去掉还是读ZONGCHENG,就叫“宗橙”吧。这样既保留了色泽的棕色谐音,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橙之意。同时宗橙发现于屈原故里,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即传承屈原爱国、对国家忠诚的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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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邓秀新院士在秭归县归州镇向家店村查看宗橙生长情况(叶俊丽提供)


通过这两个新品种选育和保护的故事,说明科研院所和产区的互动不是简单的一个输血。过去我们有些同志认为好像是输血,实际是一个相互依存关系。我们要依赖产区秭归,要依靠千千万万的果农,千千万万的橘园在支撑我们的研究。反过来这些橘园也需要我们大学高精尖的研究来提升,需要专业人士来指导,有时是引导他们,这才会形成一个良性发展,形成一个好的产业。秭归、赣州这两个地方发展得比较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点,都是跟大学等专业研究机构合作。如果你看哪个地方发展得好,但没有研究机构支撑,只要两天(意为用不了多久)就被人模仿掉了。秭归宗橙的故事我认为是很典型的一个农业创新,是基层技术人员与大专院校合作,用现代技术手段,弄清它,保护它的一个范例。现在县里是吃饭财政,尽管脐橙产业让老百姓致富了,但是县里没有得到什么财政收入,叫富民而不强县。如果县里有政治眼光,愿意为老百姓投资——投资别的有回报而这个没回报,这也是很纠结的地方。总之我认为,华农与秭归近三十年甚至回溯到六十年的嵌合式、榫卯结构的合作,是很有成效的。少了秭归,我们柑橘团队在湖北很多品种的表现和场景搞不定;在湖北,秭归少了我们比较深入的分析和指导,也搞不定。我们从合作中培养出了学生,而且都是优秀学生。前面说到的研究“早红”的博士到浙江农林大学工作,当了教授;研究宗橙的朱博士近期入职华农当了老师。培养人才的同时,我们获得了荣誉。我们也常常得到来自省市等各方领导的赞许,我们也很高兴,这也是我们知识分子希望得到的一种“虚荣”吧。老百姓富了,我们不得一分钱,我们也高兴。不是说我们有多高尚,我们科研单位也要吃饭,也要花钱,但是实事求是讲,我本人是没有从秭归拿过一分钱的,他们招待的饭倒是吃了不少;我给他们找了很多的资源。科研人员,尤其是搞农业的科研人员,需要有情怀。我也出自农村,三峡秭归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科研和教学场所。大约是在2005、2006年,正月十三、十四吧,我和省农业农村厅的同志去水田坝搞柑橘留树保鲜培训。讲完课之后,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小伙子背着背篓从橘园里把采收的脐橙背到公路,准备上车运走。一背篓里八九十斤的橙子。我就问他们,我们不是在办培训班,柑橘可以晚一点采摘吗?你们怎么就采摘啦?你们晚一点采,价格也可以卖得高些。他们回答说,没有办法啊,我们明天过完年就要外出,到上海去打工了,父母在家里背不动了,没办法,我们只有提前采掉。听了这个话,我当时很心酸。我现在还保留着给他们拍的照片。

我从秭归回来后不久,正好国家要建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在我负责的柑橘体系里面,要坚持全产业链布局岗位专家,我自己是搞品种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他们背橙子的形象,我想尽我之力,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于是我首先在我们柑橘体系设置了两个机械化岗,而且是找正儿八经搞机械的专家来做,一年给每个岗位七十万研究经费。这两个岗位,一个放在华南农大,一个放在华中农大。而之前,国内是没有人专门研究柑橘果园机械的。“小火车”这个东西,日本有生产,但是如果你到日本去买,会很贵,再说这个东西我们又不是研究不出来,也不能什么都去进口,国家总要有人研究。现在看到秭归到处都是“小火车”,就是我们柑橘产业技术体系搞出来的,非常有效。对这个产品,我们也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已经走出来这一步,下一步会加以完善。还有无人机,现在秭归也有了不少,后面还要加以研发推广。

我们帮助一个地方发展产业,必然有些战略性的思考。要合作就要长期合作。我不喜欢有的专家到一个地方去一两次就吹牛皮。你真帮助一个地方,要看你给地方解决了什么机制性的和基础性的问题,你走了,你搞的东西老百姓还能传下去,那一定是好东西。如果你一走甚至还没走,当地就不搞了,那一定是不成功。对于农业特别是柑橘产业而言,第一,要有基地,柑橘要有园子。比如九畹溪的基地,尽管受到干扰,但是我们一直是在指导他们。第二,有品种园,有良繁场(中心);第三,有试验站或试验点;第四,有人才,要培养地方科技人才。有了这样一些要素,你才能说你的科研支撑了一个地方。我们有的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就下去走一走,事先做好一个横幅,到那,第一件事拉横幅照相,留下“证据”。然后,说我们在指导哪个地方,这种浮夸式指导现实中不是个案。我们把秭归和赣南当作我们这个学科的发展基地,学科的一部分,长期去指导或开展科研合作。秭归我去过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团队到秭归去的人次,应该每年不下五十人次,有时去五六个,有时候去了才发现两个小组都去了,不约而同在秭归相见。我们果树育种的周期长,要培育一个品种平均20来年,像前面讲的两个品种那是算特别快的,因为投入强度很大,投入人力资源多,上的手段也很先进。果树的这一特性也决定了我们的合作对象不能“朝秦暮楚”更换太快。所以秭归这个点,从老先生(指章文才教授)开始去指导到今天已是六十年,一甲子。就我本人来说,也是三十年,从不间断。大家有时问我,跟秭归为什么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后来疫情卖不动的时候,还去搞直播带货,我们不是因为个人有什么利益。跟秭归、赣南的合作,我一直把它当作我们科学研究、人才培养的一个研究基地。作为一个做柑橘研究的学者,我一直在以一个常人的心态反问自己,你说你有本事,你先做一个给我看看,你说你做得很好,你给我做一个看。跟练把式一样,你得练几招我看看。因此,作为国家最早的果树学博士学位授予点,我也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个果树学博士,内心总有一定要做点东西给人家看看,不给这两个第一抹黑的心理。有两个基地是我们长期合作的,一个是赣州,一个是宜昌,秭归是一个着力点。如果学校附近的产区秭归我们办好了,人家就相信你确实能帮人家。在赣州也是这样。在赣州你一说华农,橘农肯定比对哪个大学都熟,因为他们是得益于我们的帮助。

帮助地方做些什么呢?一是培养人才,二是给他品种,三是传授技术,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给县里的领导一个产业发展的思路。县里的领导,每个人心里都想干一番好事,没有一个领导是不想干好事,只想干坏事的,只不过是有的不懂专业,好心做了错事。因此,我们非常注意这一点,你搞技术,跟地方的领导同志要打交道。如果这个地方换了县委书记,我一定会去一次,跟他交流一下我们的想法,希望他不要冲动地把产业做歪了。做歪了,领导是不光彩的。这还不要紧,他把产业做坏了,再找我们转变回来,就会很难。所以秭归历届县委书记我们都熟,就是其中有一届领导,客观来说我们跟他交流得少一点。到了2008年之后,我们就更重视跟县委主要领导的交流这件事了。

我一直说,我们跟秭归的合作,是一个嵌合式的,不是简单的输血,“我来指导你”,不是这样的,而是秭归也很支持我们。因此,我们从秭归得到了支持我们做科学研究的精神动力和材料。我们大学里的试验田,再大也不会大到一百亩吧,现在我国的农业大学在校园内哪有这么大的地?我们学校的地是比较大的啦,能给你10亩已很不错了。有的学校在校园内连一棵试验用的树都没有。那么在这种背景下,我们用生产基地来做研究就是一种非常好的选择,所以秭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试验场所,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材料,我们有不少的成果,都是跟秭归合作而产生的。比如芽变选育一个新品种,我们又不能天天到地里面去转悠,我怎么看得到呢?但是果农看得到。老百姓看到了,他不懂,我们来帮他发现其价值,把它变成一个有产权的品种,我们还找商人把它卖掉,最后让果农感觉到有价值。最明显的就是我们在秭归选育出的两个品种。是秭归成就了我们的事业,也是我们帮秭归提升了柑橘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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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秀新院士做客央视综合版道《开讲啦》(园艺林学学院提供)


羊:您刚才提到您们与秭归强强合作的一个案例是宗橙。您最近在央视节目《开讲啦》中,也推广了宗橙,看来您对宗橙情有独钟。依您看,宗橙将来怎么发展?


邓:这个品种不是一个大众化的品种,它应该作为一个特殊品种,所以它应该有专门的营销渠道。你要摆到路边卖,估计卖不出去,谁也不会去买,毕竟它这个颜色不好,但是如果打宗橙品牌,消费者好奇,又有特殊的香味,就能在高端市场做特殊营销。我觉得秭归县要有人去做这个事,不能等着别人上门。我刚才讲过,不抓销售,我们科学家设计得再好,也是不行的。我们曾经找了一个公司老板,他也想来做这个事,但是遇到了问题,宗橙大小不一致。实际上就是宗橙刚开始推广,高接的树结的果实品质参差不齐,加上配套栽培措施还在慢慢普及,有的问题还在解决,果园的生产管理达不到商品化要求,外观不太理想,残次果多,达不到一般的商品率,这对于这位想投资的老板来说,也着急。

再一个,我曾经把这个品种的出路给秭归说了。我说宗橙应该作为秭归县的地理标志的一个保护性产品来经营。秭归名气大了后,现在很多地方的脐橙都冒充秭归脐橙。在北京超市,三月份以后,褚橙卖完了,赣州橙也卖完了,国产脐橙就只有秭归脐橙牌子能看得到了。那你怎么防范?怎么保护秭归脐橙这个牌子?我给秭归想了一个招。就是未来秭归县所有出去的晚熟脐橙产品,一箱里面放一颗宗橙。广告语就是“没有宗橙的不是秭归橙”。这是一个巧妙的营销。宗橙又能吃,香气还很好。按现在一年网上销售4000万箱(约20万吨)的脐橙,就需要4000万颗宗橙,按每公斤宗橙5个计算,就需要800万公斤宗橙。再按每亩约2500公斤计算,就需要3200亩。秭归就可以按这个计划来发展宗橙。因为宗橙已申请品种保护,没有人敢未经许可就种植。我们考虑到这一步,就需要政府来推动这件事,还需要有人维护品种权。前两年我听说赣南已经有人在种植宗橙了,所以秭归的确需要在保护宗橙上下点功夫。我们要学会通过品牌,通过知识产权来提升产业的效益。希望秭归方面高度重视这项工作,如果作为文化产品把这个品种用起来,那一定是一件利县利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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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秀新院士在2023年6月22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端午特别节目《碧水长歌颂端阳》中面向中小学生介绍宗橙的由来(视频截图)


羊:关于秭归脐橙产业发展,您认为有何主要经验?


邓:一个县(地区)的产业发展,首先离不开县委县政府久久为功地去做一件事。秭归县除了中间有小折腾之外,大体来说,历届县委县政府都是清醒的,明白不靠这一棵树,他们的经济搞不动。

第二,一定离不开科技队伍的支持。并且不是今天来一拨人,明天来另一拨人,蜻蜓点水,拉个横幅的。那一定是持续跟进,嵌合式的合作。成就秭归,我们华农用了一甲子,六十年;成就赣州,我们也已用了四十年。我回家乡湖南,很多人问我,你在赣州和秭归做的那么好,为什么不为你自己的家乡湖南做点事情。现在我们老家也慢慢做起来了,但是跟赣州和秭归相比,还有一点差距。我跟老家的同志说,为什么人家能做起来呢?他们这些地方的政府比较重视,专门设了果业局或特产局(以前),有一批专业队伍来支撑产业。回过来说我们秭归县,未来要实现可持续发展,一定要注意专业队伍的培养,没有本地化人才,产业发展难持续。目前秭归的农作物主要是柑橘和茶叶,农业方面的编制要向这些作物倾斜,不断引进和培养专业人才队伍,才能实现可持续。

第三,一定要有产业意识。就是要有搞经营,有做柑橘生意的商人。科学家不可能帮你卖橙子,政府也不可能包了你的橙子,只有商业贸易,才能让老百姓得到更多的实惠。按果业一般的规律来说,你种植投资为1,老百姓卖出来价格大体是2,经过贸易流通环节,到消费者手中,就是6-10。所以这就可以看出来,一个县里如果不抓果品贸易,就只能赚到一点点劳动力的钱。这就是秭归最近这些年发展得非常成功的另外一点,就是把电商,把现代营销的东西引进来了,并且政府还是比较有作为,对进来的电商,通过谈判的方式把价格压下来了。我们这个地方山高路险,为了这几箱那几箱果发货,一个物流车一天转下来还没装满,必然物流的价格就很贵,而且还不愿意来。我到了很多山区县,一说到电商,就说电商只是挣热闹,赚吆喝,就是这个原因。杨勇书记当时告诉我,秭归做了一件事,我认为还是动了很多脑筋的,就是把一下高速那个地方搞了一个物流园,叫秭归脐橙文旅小镇,他们的散户全部在这里交易。这就解决了山区分散每家量小的问题。家家送到这里发货,电商今晚拿到订单,明天早上就走掉了,物流费一下就降下来了。政府不出面,农民一家一家很难做这件事,物流永远是天价,而秭归电商物流做得好,这就是政府的作为。县里一定要有自己的电商队伍。秭归县这一点做得很好,这样才能富百姓。

我从九十年代起就思考农业产业发展的规律在哪?概括起来就是政府支持、科技支撑、市场培育。有时候换一个说法,即“三个家”的结合,即“政治家+科学家+商家”。


羊:您对秭归脐橙产业发展有何意见和建议?


邓:我有几个建议,其一,果园要进行现代化改造。索道运输小火车近几年发展很快,主要是我们体系的专家在做。但目前果园道路多数还不行,要逐步改到位,可以按3-4行一条机耕道去考虑。其二是要解决灌溉用水的问题。2022年是百年未遇的大旱之年,许多橙农都自己投资十多万元从长江里架钢管抽水上山抗旱。这不是办法。抗旱的问题,成本很高,一家一户难以解决,还是要由政府统一组织,解决好抗旱的水利设施问题。同时,实施水肥一体化,提高肥料利用率。其三是要不断进行品种更新。消费市场,“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消费者的口味不断在发生变化。其四是要努力建设好县内柑橘(脐橙)科研队伍。政府改革要重视县内科技队伍的稳定,教授们再强也需要他们担任“二传手”。要加强与科研单位合作,要舍得下本钱,成为坚强后盾。全县人民靠这棵树吃饭,人员财政编制一定要向这个产业倾斜。其五是精深加工的事,建议谨慎投资,上马前一定多论证,不冲动,分析好市场在哪?技术上可行,经济上是否可行?